伴

这里的“伴”自然已经主要不是指“共同战斗”那层意思上的“比翼”，而是主要指“共同生活”上的“相依”了。于此，我与伴都是有些感触的。

有些描述到位、涵盖力强劲、饱和人生哲理的俗话，是要进入老龄后方能深味的。经如年轻时听长辈说“少年夫妻老来伴”并不得要领，等到自己一天比一天老起来，就一天更比一天能够体验到它的精辟性和真理性。

这里的“伴”自然已经主要不是指“共同战斗”那层意思上的“比翼”，而是主要指“共同生活”上的“相依”了。于此，我与伴都是有些感触的。

我写作，老伴行医，两个人从事的明摆着都是最足以把苦恼带给对方的职业。年轻那阵，各人忙着事业上的进取，并不介意自己带给对方什么抑或对方带给自己什么，及至年老，就喜欢反省，进而想到趁有生之年来点“补救”什么的。

人说写作的富于感情，这大体没错。可他这感情先前差不多全释放到稿纸的格格儿里去了，现在若抽了工具，也便是悉数往电脑里释入和寄存，留给“家庭生活”的其实所剩无几。写作的要求熬日熬夜，要求杜绝“干扰”，说不准妻子一杯好心好意的热咖啡送得不是时候，心里还会抱怨着多此一举，打断了“思路”什么的。这醉心写作者之妻，守着其人也就显见得跟木偶为伴相去无多。至于医护人员，她们的丈夫们的抱怨和牢骚还不够多么？

其实，比翼的夫妻，尤其是相依的伴儿，又怎不能不常常内疚于自己给对方带来的苦恼，这给对方带来的苦恼总是反过来成为自己的苦恼而难以释怀。反省起来，我家那医生以妻到伴，一直无怨无悔似地默默着，这默默通常被我理解成有苦说不出，内心就更觉抱愧。我曾试探着问：“你最苦恼的事是什么呢？”意下是让她说出那个命定的苦恼，好在宣泄中得点缓解，我再就此做些抚慰权充补偿。未料伴沉吟片刻，竟答之以“最大的苦恼怕就是你老干涉我做家务”。

原来伴因白天管不了家务，又不愿把家务压向通常在家工作的我一边，节假日便全栽进不知哪来的偌多活儿；晚上也缺乏节制地拖长时间，锅头灶间、桌上地面、洗洗涮涮、缝缝补补、编编织织……必弄成光光洁洁、妥妥贴贴而后已。我见她成日价疲累不堪，便着意贬斥那“光光洁洁、妥妥贴贴”，以为无大意义而没多必要，意在打击其家务活动的积极性和主动性，至少别再不断发挥创造性，比如趁我不在家时把逼仄空间里的几件家具移过来调过去，总想把房间里折腾得宽敞一些似的。她呢，就处处实施反限制，我抢先把碗刷出，她必当我面重洗一次，与其说出于医务洁癖嫌我洗得不干净，不如说是让我领悟：阁下抢着做也白搭，不如一边儿歇歇神去。

这样我内心便不免又多了些“苦”，当然“恼”不起来，唯一的法子就是利用我上班有弹性的优势，白天抽空把家务事择其要者处置殆尽。这一来的结果又不妙，我的家务既在白天，多让邻舍撞见，乃至同事们有意无意传扬开来，像发现正宗好汉似的，把单位里为数不多的几顶“模范丈夫”的桂冠派了我一顶，排名还相当靠前，也有人干脆论定数一数二。伴得知我荣领这一头衔，表面笑笑———当然也不是苦笑了———骨子里却不能不如芒刺在背，盖因“模范丈夫”云者并非真个处处为得丈夫师表，约定俗成中也就是“家务能手”的同义语，算不得辉煌，倒反隐约出妻子的失职。这不能不使她增加一层内心的“苦”，当然同样是“恼”不起来的，不过心里既憋着苦，偶尔恼出几句话来也是有的，但彼此都能化解，酿不成什么大的别扭。更何况这“苦”原跟“甜”难解难分，都是一种关爱的派生和协奏，如戏文里唱的“甘也甜”是了。

有一次跟比我略长几岁的同事闲聊及此，说这伴跟伴之间，怎么并不像设想的那样，总也宁泊不出个档次来呢？不料同事卖起老来，潇洒地拍拍我的肩头喊“小老弟”，说小老弟稍安毋躁，你老人家还嫩着呢，精力还旺着呢，怎么还没退休就奢望抵达“老来伴”的化境呢！